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临水照花人

冬夜,遥望爱玲

窗外,月光潺潺。冬寒的夜晚,街道上已是人影婆娑。

那家音像店,灯火依旧明亮温暖。粗糙的音箱,放着上市不久的流行音乐,《倾城之恋》。沉静的女声,低徊,风情,有微微沙哑,质感静凉如水。配乐是一把古旧的胡琴,咿咿呀呀地拉来拉去。暗淡却悠扬的苍凉。——现代人骨子里终究是欢愉且轻狂的。群居都市的落寞,时尚,嘈杂,有那么点做派。

然而她,是不同的。

她依靠苍凉呼吸,成长,并且日渐美丽。

她是那样一个女子。额角明净,微扬,目光通透,漠然,淡淡的笑痕似有藐视的味道。黯蓝的月光下,她云朵盘头,旗袍窄修,身姿清绝流畅。

那样精致的民国女子。乱世的汹涌人流中,她傲然伫立,临水照花并且安之若素。她是注定为诠释传奇而降生的女子。
    
遥遥想望。

那个三岁女童,摇摇摆摆立在藤椅前,清脆朗吟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后庭花,眼看着满清遗老潸然落泪,,她疑惑的眼神,纯净并且无辜。七岁,她为自己第一部作品同母亲分辩,固执地保留西湖作自溺的诗意背景。她得意的心,充满欢悦。那欢悦是明朗的,纯粹的,孩子气的。然而,她不是一个安分的孩子。她体内满满的才情,似她与生俱来的贵族血液,已开始不安分地跃动,欲求随时汩汩涌出。

早慧。

早慧于她,是一袭可哀的华袍。天赋才情予她盛名的灿然光晕,又同时注定,她要为自己的才情和敏感承担更长岁月的寂寞与哀凉。

上世纪四十年代的旧上海。

石库门。华尔兹。流光斑驳的十里洋场。

一张时代的老照片,滞皱,暗黄。人们在照片里,懒洋洋地饮食,恋爱,行走,安于迷惘,安于无所事事。

她就在这样灰扑扑的底片上,横空出世,刺目,绚然。她着炫人的奇装,明黄,珠灰,宝蓝,宽袖长裙或者旗袍套衫。她写放恣的世俗文字,饮食男女,浮世悲欢,看不尽的华丽珠翠与风流云散。乱世的天空下,她不动声色地演绎传奇,风情万种。

人群为她哗然。流言纷坠。人们津津乐道于她的煊赫家世,她的奇装,才情,言语。然而,她却始终是冷静又犀利的女子。她用柔软的笔触轻轻一揭,人们便在猝不及防中看见繁华幕后人生哀凉的荒漠。绝望,那么苍白逼仄。喧哗的人们开始不安,惶恐,甚至苛责于她的冷酷与漠然。

她却依旧我行我素。远远地站在人群外,寂然微笑。说,出名要早啊,来得晚了,快乐也不那么痛快。这个寡语而恣意的年轻女子,她要的生命,是葱绿配桃红。 

生命底处,她却又是优柔而素朴的女子。

秋凉薄暮的阳台上,她孑然伫立,望着天上圆,白的月亮,不似朵云轩信笺上陈旧的泪珠。她的眼神倦然,哀凉。她想着,那样一个男子。他曾为她写下:愿使岁月静好,现世安稳。他说她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。那么,他应是懂得她的。可,那又如何?他给不出现世的安稳,纵使她甘愿为他谦卑,甘愿为他从尘埃里开出花来,她也不是轻易就可求得并安享俗世卑微却温暖的欢乐。她只是一个临水照花的女子,注定孑然,在清幽不波的湖面上,与自己的清影恋怜,看文字在花魂里翩翩起舞。

她是因为懂得,所以慈悲。于千万人之中,于千万年时间的无涯荒野里,遇见她所要遇见的人,也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原来你也在这里,没有别的话可说,也无须说。也许人生只是一场参差的苍凉,彼此是不可逆转的擦肩而过。

晚境。她在大洋彼岸那个国家先后辗转,且日益孤绝。她独门深琐,拒却所有俗世的探询与喧哗热闹,她眼神淡漠地只静静与自己的记忆相守。人们不解。人们永远不可能理解。因为俗世有太多繁华牵绊,他们流连,不舍。

直至最后,她寂然离去,一路从容。干净,凛冽,没有任何杯盘狼籍。

四季流转。她身后绵长的寂寞里,时光澌澌流动。 

窗外,开始刮起一阵阵短促的冷风,还在行走的人们,早点回家吧。

那家音像店,已是暗影寂寥。然而那个女子,似乎依旧在。黯蓝的月光下,她遗世伫立,不语,望天,侧影清绝流畅。

花来衫里,影落池中。其人宛如清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