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烟村·故园

既然现存的一切都将消失,那么长存的,除了记忆,还有什么?

yancun

作者在小说的引子中写道:“世世代代总有守望者站在江边,用心记录过往的船只、鱼群和匆匆客旅,并将他们用心看见的一切告诉世人。”而王以培就是这样一位守望者,烟村就是他心底的故园。和它500余页的篇幅相称,《烟村》展现了长江边的一个小镇——烟村半个多世纪的历史。烟村,如同中国大地上千百个小村镇,亲历千百年的历史,见证着土地上的悲欢离合,承载着古老的信念和价值,曾经辉煌、曾经落魄,经历风雨飘摇,最终深沉江底。而那些曾经经历的,那些高贵与猥琐、繁华与落寞、悲壮或荒唐,不应随着寂寥的老城消失于江底,那些回忆、那些传说、那些美好,经历时间的打磨,应该被记忆、被传唱,如此,先人才不枉活过,后人才有所寄托。这是王以培十年守望淹没区的初衷,也是他在《烟村》中自始至终传达出来的信念,与《新田白水溪》、《水位一三九》、《白帝城》一脉相承的追求。如此,谭家、文家的家谱承载的是整个家族的记忆,而诗人林粼一直寻找的《谭丰水祠堂族谱》中的那页血书,其实是失落已久的家族血脉、历史记忆的象征。

《烟村》的人物以谭正艾、谭正清两兄弟和虞善珍为核心,其中谭正艾是整部小说的核心线索,贯穿故事的开头到结尾,情节的更进、地点的转移也通常追随他的视线而动。他小时候在长江边捡到伏羲女娲交缠为柄的铜镜。这个人物寄托了作者很多的希望、情感和人生体悟。谭正清是一个勇敢血性大气的男儿,他小时候捡到的是古战场留下的箭头,预示了他金戈铁马的征战生涯,敢为丈夫心、宁舍儿女情。虞善珍呢,是书中最亮的星星,长江边的儿女真善美的化身,她出身大家,读书识礼、聪慧敏感、勇敢独立,女人的美貌、识见、坚忍和担当都在她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。谭正清和谭正艾从小捡到的东西预示了他们一生的遭际,他们终其一生仿佛都是在追随命运原初的设定。而与他们相比,虞善珍是三个主人公里真正经历性格成长的一位,她从幼年那个任性调皮的小姑娘一变而成独立的大学生,又一变而成智慧大爱的新女性,一直引导着正艾正清的追求和读者的向往。

紧绕着这三个核心人物的第二层次,是正清、正艾的母亲殷泓,正艾的师傅、风水先生冉瞎子,虞善珍的父亲、镇长虞祐庭,正艾的好朋友、要饭儿木木;再就是冉瞎子的女人杨花、“三仙”虞善堂、文润昆、刘大康,正艾的舅舅殷海,趁着乱世翻身的地痞谭治福,行伍出身占山为王的燕国斌和他的女人韩维芬,地下党员建国后的干部正直的蔡五爷等等。这些人,还有着墨不多却颇生动的虞家“爸爸”,奇方治病的郎糍粑,身入空门却爱得轰轰烈烈的能空戒清,烟村小学的秦怀玉老师,神兵头头袁大菩萨等等,共同组成了烟村的生活,为烟村烟雾添了一分色彩,增了一分传奇。在五十万字的小说里,作者塑造了四五十个有名有姓的人物,他们中的每一位都带着自己的人生,在小说里或长或短地亮相,或高唱或低吟,或浓墨重彩或略施粉黛,然而每一个姿态、每一个眼神无不传递出他们的内心,和他们自身所承载的祖辈父辈遥远深沉的历史。

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,是散落通篇的方言俗语,以及点缀其间的谣曲和传说以及对民俗的细致描绘。四川话本来就是非常有表现力的方言,而那些特定时期的老古话,在作者的笔下又活了过来,书中的语言尤其是对话的部分因此而生动异常。像“要得”、“听到起”、“洋钱”、“不开映”、“难得说”、“老挑二”等等方言,“灯影子歇栈房,人多不吃饮食”、“赖格宝遭牛踩”等俗语,“轿子轿子闪闪,接个媳妇来洗碗”等小儿间的游戏之语,读来都让人倍感亲切。而看出真地的冉瞎子、心眼清灵的正艾、挑担拉纤撑船的劳动者,开嗓便都是美丽的歌谣:

小小鱼儿红了鳃,上河又在下河来。

上河去把灵芝采,下河去吃土青苔。

天上下雨淅淅沙,金盆打水照鲜花。

鲜花落在金盆内,妹妹落下什么家。

这些质朴又有灵气的语言,单是念出来都让人满口生香,从冉瞎子、正艾和那些纤夫、桡夫子的口中唱出来,又该增添几多神采,几多韵致。这些民间的珍宝,在书中可谓俯拾即是,工作量大自不待言。更加难能可贵的是,这些风俗、故事、传说、方言俚语虽如 般交杂却丝丝相扣,仿佛各安其所、各得其位。十年的岁月中,作者用敏感的心,巨大的精力将它们采摘、筛选、蒸熟,再沥净、揉捏,用心血发酵、酝酿,终成这坛醇香甘冽的米酒,百分百的纯粹。而作者的少年情怀、童真的心眼也在这样的民谣中得到了慰藉和滋养,像饱满的种子找到了肥沃的土壤。读《烟村》,你会情不自禁地为文字间的诗意、孩子般的想象与纯净所感动,就像这段幼年的正艾与善珍的对话:

“说好的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一起去那个小山洞。”

“山洞叫什么名字?”

“观澜阁。”

“里面有什么?”

“你和我。”

“说好的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一起去看老虎,还有莲花池里的金鸳鸯。”

“可老虎死了,莲花败了。金鸳鸯呢,游到哪儿去了?”

“游到铜镜里来了。你看,就在这儿!”

“他们是谁?”

“你和我。”

“说好的……”

“什么?”

“一起去禹王宫。”

“做什么?”

“看护宝瓶里的小黄桷树。”

“天干了怎么办?”

“去浇水呀!我上房,你给我递水壶。”

“琉璃瓦很滑,要当心哦!”

“知道了,像骑在鲤鱼背上。”

“鲤鱼是黄的,太阳一照就变红了。”

“你是什么颜色的?”

“不知道。你说呢?”

“跟黄桷树一样,青枝绿叶的。”

“长不大,也枯不死。那是什么?”

“你和我。”

整部《烟村》,写的特别舒缓,不慌不忙,像江水上的时光。时间落在江水之上,或疾或徐,或忧或喜,只追随自己的节奏,万古如斯。在几个高潮之间的,是那些平凡而细小的物事,记载了六、七十多年间烟村经历的历史过往,与个人的经历交杂的,是家族、家园、国家民族的兴衰遭际。作者的笔头在宏观和微观之间跳跃,在长焦和广角之间切换。在处理人物之间的关系,尤其是特殊时期(抗战、新中国、人民公社、大跃进、文革等等)的人物表现时,作者举重若轻,表现出难得的分寸感,张弛有致、轻重有度。自如或说自然地表达人物的感情,在情感丰沛的人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然而,在烟村的岁月淘洗下,在烟村老人生活态度的熏染下,在作者纯净的心境中,感情的表达总坚持着一种执守,就像小说中那些富于生命力的人身上表现出来的——真实面对生活的勇气,坦诚承担生活的力量。

小说语气温和平缓,语言却蕴含着绵绵不绝的韧性。作者在呈现物事时表现出十分的克制与冷静,仿佛相信,历史在后人眼里不只是事实那么简单,本身就带有褒贬和评判的力量,作者于是将这种力量和信任赋予了读者。

这是一部凝聚了心血的作品,在三峡的日子自不必说,就是写作的四、五年间,作者也是心里眼里话语里都是烟村的人和事。因此在看到小说之前,我们就知道了“一里香”,知道了“大姐一身白”,知道了“赖格宝遭牛踩”。写作的几年间,作者白了头发,剃了光头。人过不惑之年,遭遇的种种不公在作者的内心沉淀下来成为一种坚韧深沉的力量,在字里行间平静地吐露出来。经历的种种美好更是在内心发酵,经由文字焕发出勃勃的生机,召唤着同仁永不湮没的希望和信仰。他不像记者,带着批判和锐利的眼光而来,作一篇或深或浅的报道而去,他融入淹没区的生活,成为当地人之间普通的一分子,淹没区的岁月成为他人生的一部分,并最终通过他的人生得以延续和表达。

写诗的王以培在《烟村》中寻找到一种新的表达,让诗的抽象空灵有了具体而至的附着和生命的延伸,写小说的王以培在《烟村》中又经过了一番洗礼,虽然叙述间笔墨仍蘸着抒情,虽然起头仍带着暗示,但文字的平静深沉向我们展示,他正朝着坚韧而更强大的道路在前进。

烟村的物事在水汽雾气中清晰又渐渐模糊,但那几个跳跃的影子、那些个朗朗上口的民谚俗语、那几个仿若画面一样生动的场景,嵌在脑海里,生出根来,不时将我拽回烟村的记忆之中。真心地希望这本《烟村》,能到达那些愿意在忙碌的生活中暂时停顿一下,感受历史、怀念故园、缅怀先人的读者手中,让历史的丰厚沉静,和那些曾经爱过恨过的鲜活人生,带给他们一些沉思、一些力量和一些鼓舞。